英雄何以淚滿襟?──評一心戲劇團的《英雄淚》


文/劉美芳(復興高級中學戲劇科教師)

一心戲劇團是個典型的家族劇團,在團長父親的帶領下,不僅培養出具有偶像魅力的主力演員,還擁有各領域的人才,不論企劃、創作都能不假外人,是劇團成功最堅實的基礎。連續三屆入選國藝會「歌仔戲製作及發表專案」的實力,也可看出劇團能不斷累積經驗尋求突破。第五屆專案演出才剛落幕,本文只針對台北場的演出,從前台服務與執行製作兩個面向提出觀察與思考。

用心的前台服務管理,營塑合宜的看戲氛圍

一場成功的演出必須包含很多要件,前台服務常是觀眾「奇蒙子」好不好的關鍵。如果興致高昂地來看戲,卻被不必要搶座糾紛掃了興,豈不遺憾!劇團記取了歷史教訓,有了完全不一樣的作法。從演出場地的選擇開始便跳脫了過去總在台北市演出的迷思,找到板橋的深丘福德宮。既符合活動「廟口瘋好戲」的訴求,演出地點離火車站、捷運站也不遠(至少是我這種歐巴桑腳力可及之處),封街之後腹地變得極大,看演出一位難求的窘境不再。加上劇團清楚規劃了索票方式與座次安排,讓辛苦排隊的觀眾享有最前排的A區席位。付出的勞逸與位置優劣成正比,除了首演場稍微有些小狀況,常見的爭吵、謾罵、衝突……全不見了,對觀眾與演出的團隊都是雙贏的結果。

製作團隊勇於挑戰嘗試,從實務中學習精進

本次演出的劇目為《英雄淚》,個人懷疑名稱來自京劇,因為《野豬林》又叫做《英雄血淚圖》。單看劇名其實有些含糊,不能明確判定指涉的對象為何,如果能加上副標題點明主要人物林沖,焦點可能會更清楚。再者,既以「英雄」為名,在這齣戲除了知道林沖是八十萬禁軍總教頭外,實在看不出其何以夠得上是個「英雄」!只見其在外在惡勢力節節侵逼下,一味容忍,直到家破人亡退無可退才在無奈下投身梁山。

在已有京崑、梆子等敷演林沖的經典名作前提下,要讓歌仔戲挑戰這個題材且不落窠臼,得有相當的膽識;擅演武戲的一心,的確有撐得起的能力。但落實到量身打造劇本時,劇團擁有「雙小生」優勢卻成為不可承受之重。為了讓詩珮、詩詠姐妹有等量的表現,便有了雙扮林沖的設計;本是巧思一樁,倘若因此亂了套壞了全劇結構可就太得不償失了!觀劇時筆者不斷思索安排兩位林沖的必要性何在,該以何來界定區隔兩人?如果將其定義為落難前與落難後,該如何解釋「夢迴人」的出現?如果理解為真實的林沖與內在的林沖在現實困境與自我理念中掙扎,內在的林沖如何真能賣刀?個人比較傾向後者的詮釋,讓劇中人物不只是扁平的存在,更可藉由自我對話省思生命的無奈抑鬱;不但避免毫無理由讓兩位姐妹分飾一角的尷尬,也能讓劇中人物更顯立體鮮明。不管哪一種選擇,編劇必須找到自己的觀點做合理的修改。

全劇依事件只粗分為四場,每一場中又有若干不同時空的小場,比較接近小說而非戲劇的結構安排。首尾呼應的設計可見照應周求的用心,為了豐富劇中人物編劇確實也花了些心思。比如以李小二烘襯林沖的大器,但這樣大器的林沖卻只耽陷在兒女情長之中,毫不理性的大鬧陸府反而把自己格局做小了,更不稱「英雄」名號。而貞娘被帶入陸府險些受辱時,魯智深竟能神奇地上場救援,似乎也缺乏必要的伏筆。

外台演出不論是不是文化場,不管會不會打字幕,觀眾能純由聽覺了解劇中人物的唱唸是外台歌仔戲的基本條件。編劇學養豐厚創作時難免逞才,可惜太拗口的曲辭只會增加理解上的困難,也不適合安排在外台戲的文本中。如夢迴人唱:

    琴瑟無端  撩弦音,鏡花水月  幻亦人
    須彌尋夢  不相識,飄渺如我  你非真

林沖見到寶刀時唱:

    鋒芒凜冽  刀光含,青鱗刺繡  血不沾
    對抗七星  誰勝出,絕燁風華  一瞬間

前者幾乎句句用典,後者不論是「青鱗刺繡」或是「絕燁風華」都不是容易解讀的辭彙。
導演實務經驗深厚,傳統與現代手法並治。武戲自是劇團長項,也運用了爆破、吊鋼絲等手法,讓場面毫不乾澀;即使是淒寂的滄桑,也有炫彩的燈光烘托。但因劇本遊走於虛實之間,舞台空間感處理恐怕得更為明確;本以為是以電腦燈來分別真幻,其實卻又不然,頗覺困惑。而樊樓酒宴與林府的分割舞台運用也不夠清楚,觀眾會猛然以為貞娘真的帶了繡篋上了樊樓。

音樂設計大膽激進,鎔諸腔於一爐。傳統曲調七字都馬等確實用得不多,除了很多量身打照的新編曲,保留了胡撇仔戲使用流行歌曲的傳統〈今天不回家〉,更加上了其他劇種的【黃梅調】、【緊中慢】、【高撥子】等,讓音樂色彩豐富多元。但是過猶不及,運用這些音樂素材能否為演出加分,還是讓演員在嘗試之中徒然顯露自身的不足,恐怕都需要設計者再多加思考。

《英雄淚》的呈現有一心一貫的舞台張力,小生上台風采已足以迷倒台下眾多粉絲,丑行腳色的設計與台下的互動也都有一定的效果,站在推動廟口歌仔好戲的角度當然樂見用心的團體出線。但載舟者亦能覆舟,分際尺度拿捏不可不慎。找到明星魅力、劇場效果與情節邏輯、曲辭唱唸設計上的最佳平衡點,該是劇團日後創作上最須掌握的挑戰吧!

為劇種、劇團量身打造之後──評國光歌劇團《宇宙鋒》


文/徐亞湘(中國文化大學戲劇系教授)

雙贏的編寫策略

《宇宙鋒》是京戲名劇,尤其是梅蘭芳的代表性劇目,國光歌劇團欲以歌仔戲面貌呈現,自是令人期待,尤其是如何挑戰與突破經典?以及如何適應外台演出?格外引人好奇。果然,歌仔戲世家出身的編劇呂瓊珷,是另闢蹊徑,也是回歸「傳統」,選擇了一條適合歌仔戲以及該團特色的道路而行。

《宇宙鋒》原為梆子戲傳統劇目,原名《一口劍》,早期的京劇原本演出全本,敷衍奸宦趙高搆陷匡洪父子而正義終得伸張事,並不特別偏重旦角。後來經過不斷地舞台實踐,尤其是梅蘭芳的藝術詮釋,後則多僅演〈趙高修本〉、〈金殿裝瘋〉二場,集中突出趙豔容裝瘋戲弄其父趙高、金殿嘲罵皇帝的反抗精神,以及其詮釋真瘋、假瘋之間細膩複雜的表演藝術。

時間跨度的拉長,歌仔戲《宇宙鋒》從秦滅趙延伸至秦敗亡,鋪排複雜的人物關係及情節衝突,投合了歌仔戲觀眾看戲重情節發展的習慣;關注焦點的轉移,從趙豔容到趙高,則適應了國光歌劇團以老生、粗角為優勢的演員結構特色。在此看似為劇種、劇團量身打造的雙贏編寫策略,經過舞台演出之後仍有許多值得觀察討論之處。

拉大了時間跨度之後

編劇呂瓊珷是有觀點及企圖的。將趙高單一的奸佞形象賦予了國仇家恨的滅秦意志,對歷史人物的重新詮釋本身即具吸引力,但是,對於情節剪裁的失當及趙高集中刻畫的不足,則為此劇缺憾。

兩個小時出頭的篇幅要說完整、講精彩一個複雜的故事不太容易,此時集中處理主要情節及主要人物就成為避免顧此失彼、突出劇旨,以及角色能否足以感人動人的必要手段。可惜,因為情節時間跨度頗大,在相對有限的演出時間裡,難以捨棄裁減、有機組合的必然結果,就是情節的片段、拼裝化與人物行為動機合理性的弱化。

趙高既是此劇主角,但刻畫其心境轉折的力度與準度是不夠的,由拒降抵抗到屈辱偷生,再到始皇心腹權傾一時、機關算盡,至最終的滅秦復仇,本是可讓觀眾認同、感動的人物,但過程缺乏足以讓觀眾感知的「有意識」復仇軌跡,致使儘管結局趙高手持其妻李氏所有之綠色絲帶以明示其未忘其志,依然無法產生該有的層次堆壘效果及動人悲憫力量。另外,過於複雜的劇情編排,除了讓觀眾理解不易,苦苦追趕之外,多處粗疏編排亦傷及人物或情節的合理性,如秦始皇當著趙高之面剖李氏之腹取出男嬰,此殺妻殺子之深仇大恨,趙高日後何以能為始皇之心腹?其次,未於劇中鋪陳李斯於秦之功績,其受腰斬之刑的七罪沈痛控訴又怎能動人?第三,子嬰為觀眾知曉,竟是在趙高丟出「宇宙鋒」給他之時?凡此種種,皆為該劇再斟酌之處。

表導演未能一「保」編劇

演出之能精彩動人,除了編劇之設計巧思外,演員甚至導演之功亦是必要關鍵,缺一不可,如此方能互補互利成就一台好戲。飾趙高的呂瓊珷與飾李斯的陳麗璇唱做皆有不俗表現,但其他演員雖然演來專注賣力,但水平不一、缺點互現的遺憾則影響了整體藝術表現,尤其唱工欠佳與表演層次的忽略是普遍的問題。飾秦始皇者一味高喊,有了效果,失了人物與氣派;飾匡洪、匡扶、胡亥者,演唱皆有大幅提昇空間,否則在應該感人處觀眾受此影響而疏離了出來,豈不使得劇力崩解。另外,趙高的女態欠統一、趙女的瘋笑欠美、李斯的控訴吶喊欠層次,皆為表演上的小瑕。

導演的表現算是平實,但是對於節奏與美感的把握與要求則稍欠著力,影響藝術表現甚劇。如該迅速建立起戲劇氛圍的戰爭、逃難序場,火焰與煙霧的效果要遠高於表演的表現力,一開頭力量就掉了下去;其次,所有劇中人死亡的畫面處理皆欠缺美感,產生了觀劇心理的反效果;第三,除了一場趙忠下台吊鋼絲轉身騰空的設計還不錯外,腰斬李斯的大鋼刀與「指鹿為馬」的道具鹿,皆因執行及美觀問題而大打折扣。

擅長歷史劇編創的國光歌劇團,此次的《宇宙鋒》歌仔戲版演出,無論在適應劇種及劇團特色上皆跨出了可喜的一步,儘管仍有嘗試過程中難以避免的缺失,但唯有正視它及不斷的創作與舞台實踐,方能日趨圓熟、成功。我相信,國光歌劇團,才要開始。

為通俗墊高一塊磚──尚和歌仔戲劇團《慾望當鋪》


文/紀慧玲(資深藝文工作者)

尚和新戲取了一個饒富興味的劇名:《慾望當鋪》。既是當鋪,典當本該為具體之物(坊間看板常寫:若為金錢需,萬物皆可當,可博君一粲),何來虛無之物「慾望」可當?又,當鋪本為走投無路的求生門之一,是不足之下求憐的寫照,慾望卻往往指人心多餘的念頭,不足與多餘之對比共置一詞,劇名令人好奇不言可喻。

這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的好奇,隨著戲幅開展,祕密大揭。原來,戲說的是,劇中人為了愛/欲/念/貪等「慾望」,分別典當了良知/友情/身分/親情/靈魂,乃至性命。於是,劇情題旨昭然若揭:類此「慾望」,皆為扞格或強求之物,終難順遂,甚至得付出慘痛代價;而良知/友情/身分/親情才是至高無上的品項,人人自該珍惜。劇中另一條主線則是替換身分的王子與乞丐,兩人交換身分後,才知「還是做自己較好」,於是,另一個題旨:忠於自我,也浮凸於這番「心魔」歷練的故事情節裡,交織呈現,甚且留給觀者更深的觸動。

原劇基礎是外國小說《乞丐王子》原型,這部作品說的是交換身分的王子、乞丐兩人分別的歷練。原小說的身分替換起於個人意識,某種巧遇與冒險性促成,不涉及較深層次的心理「慾望」,與心魔的挑逗;而故事發展也著重身分交換後的奇遇情節,發展出來的是機智、正義、突破難關的正向道德,帶有勵志、啟智旨趣,難怪常被編選為青少年讀物。從改編概念來看,「交換身分」的動機從冒險、幻想被改為與魔鬼交換、典當,並將後者延伸為劇情主架構,類此「浮士德」概念,自然有更深的批判意圖。就此也可見編劇用心。然而原小說「身分還原」的結局,改編本並未捨棄,「忠於自我」的題旨仍清晰可辨,因此,如果就此吹毛求疵予以分析,「浮士德」式精神概念─放棄自我,與「忠於自我」毋寧是相違的。同時,浮士德辯證的是自我與靈魂的對話,到了這齣戲,魔鬼只是慾望的天譴者,劇情並直指一切慾望都是該被批判的(即交換身分、尋求愛情、謀求權位等),因此,相對來說,《慾望當鋪》雖借用了浮士德手法,卻完全不在辯證心性,其批判觀也相對傳統保守,不脫正邪二分法。也因此,劇中一開場(野夢語):窺探人性之七情、駕馭人生之六慾,及尾聲(野夢語):這是一場人性的印證……,就觀完全劇來看,並未得到多少關於「人性」的啟迪,有的仍是邪不勝正,壞人自有惡報等單純的因果關係。一切機緣,既起於心魔的挑引,批判終結者也歸於心魔,其批判觀點總結為編劇所賦與,也是主流道德觀的觀點,嚴格說來,並無「批判」精神。

然而,以上這些話語,並不影響這齣《慾望當鋪》作為一齣製作優良、劇情結構完整、編導用心、舞美出色的戲的評價。劇中人等,為了達於不同目的,與魔鬼交換典當,交易過程串連了劇情,完構了「代價」意義,對觀眾來說是相當淺顯易懂的。而保留原小說王子與乞丐身分替換的富貧對照、挪用《灰闌記》搶小孩的判案,以及每次魔鬼現身的精彩場景,都讓這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通俗警世劇添加了真正更貼近「人性」的血肉與舞台視覺色彩,就改編來說,更適合了戲曲的通俗性與演出效果,取捨之間是成功的。

過往觀賞尚和歌仔戲劇團的經驗,常有音樂勝於形體的感覺,也就是,編腔作曲用心,悅耳動聽(雖則個別唱工均可以繼續加強),但身段做表、舞台走位,則相對平乏。本劇仍有這方面的缺憾。試舉幾例,王子與乞丐相遇後,兩人身分迥異,形體的差異在兩人分別唱出內心想望時,如能「雕」出停格畫面,這段內心獨白的抒情性與戲劇性會更好;而兩人決定交換身分,換好裝,瞬間即換場(退出翼幕),也可惜了這個關鍵畫面。再者,乞丐選用娃娃生口氣,狀似孩童,能不能與王子「相貌相同」,並且順利瞞騙宮中眾人,可能無法說服觀眾;如能改用副生或丑生表演方法,不知是否更合宜。王子聽聞國王駕崩,未在第一時間下跪,反而是直立站著演唱一段【慢頭搖板】,悲愴感少了幾分。殺乞丐(已交換成為王子)一場,芙蓉與心魔議價時,爵主與公主枯立兩旁,隨後爵主與公主父女廝殺,刀槍手法生硬,一場驚心動魄的場面卻讓節奏變得拖滯,均為可惜。

一如以往,《慾望當鋪》的音樂仍然相當飽滿,雖是新編戲常用手法,比如新編曲調之一、之二、之三形成主題曲,餘則添入傳統曲調,但曲式變化多,且符合情境,皆讓人享受音樂之美。曲詞創作也深有功力,文白交揉,王子與乞丐的幾段唱詞:「為什麼人生袂凍照願望,為什麼就要散赤一世人,為什麼繁華一場空,精神起來一場空」;「春夏秋冬任遨遊,生老病死心無憂,喜怒哀樂親感受,自耕自作放自由」,意境清新,令人印象深刻。由於劇情人物比重均等,故沒有更集中的重量級唱段與表演場,這是結構所致,無法苛求。

《慾望當鋪》在交換美德、身分的魔鬼帶領下,完成了一齣平易近人、卻不失場景可觀的警世戲。創作者試圖在懲戒的主題下,加入「魔鬼試練人性」的深刻哲思,這是創作者意圖拉高、深化題旨的舉措,雖然未竟全功,但多了這一塊磚,我們看見戲的高度,當然也看見了劇團向上自我提升的高度。

在寫實與超現實之間 —— 寫在接連三天的「廟口瘋歌仔」之後(下)

文╱鄭秉泓  攝影╱鄭嘉泓

(下篇)

在「中篇」第二段中我寫到,歌仔戲如果單純就傳統文化型態的保存與發揚來看,問題「或.許.比.較.沒.有」那麼複雜。然而,就如同電影以DVD、藍光、電視、網路、傳統戲院、甚至3D播映而會產生不同優劣勢,位處21世紀的台灣歌仔戲,難免仍遭遇內台與外台的資源分配困擾。問題,永遠非常複雜。

昔日內台歌仔戲隨著時代發展為螢幕連續劇再逐漸轉型為今日劇院型態的精緻藝術毋庸置疑,其在形式與題材上兼容中、西文化的彈性開放,對比外台職業劇團為求生存而必須隨時「改版」的靈活與堅韌性格,內在核心精神仍是隱隱遙相呼應的。「歌仔戲製作及發表專案」以日漸式微的中小型優質廟口戲為鼓勵對象,期許提昇外台戲環境與生存機制,而入選劇團也挑戰以往廟口戲宗教意義重於藝術表現,配合節慶需要非安排大團圓結局不可的制式特色,以本屆一心戲劇團的《英雄淚》與國光歌劇團的《宇宙鋒》為例,在傳統與革新之間的拿捏,即是相當精彩的兩次示範。

已是第三度入選歌仔戲專案的一心戲劇團自1989年創團至今,不但蟬連多屆台北市地方戲曲比賽優勝團體殊榮,也連續四屆榮獲國立傳統藝術中心的「外台歌仔戲匯演」最佳優秀團隊。或許因為一心戲劇團是孫翠鳳娘家之故,《英雄淚》企圖在傳統劇碼《水滸傳之林沖夜奔》中以具時代感的新思維(尤其是林沖從不可一世的八十萬禁軍總教頭到被逼上梁山的心路歷程這部份)切入並予以重新架構的發展模式,二生一旦以及大大大小其他角色唱腔身段的高水準與整體性、武戲的華麗炫目、甚至為活絡現場氣氛而適時夾帶的俚俗趣味,風格上難免令人想起明華園總團的年度豪華公演。一心招牌劇碼向來皆有精彩的雙生競演,而這回由兩大允文允武的當家小生孫詩詠與孫詩珮姊妹花共飾林沖一角,編導以相當富有「電影蒙太奇」的方式一路描繪林沖如何遭逢高逑父子、陸謙謀害而家破人亡,並巧妙穿插梁山時期的林沖以不同心境、觀點看待自己這段往事,甚至還安排了兩個不同時空的林沖交相對話等略帶魔幻的互動橋段。本劇最高潮自然是梁山時期的林沖象徵性地殺了由總教頭淪落為階下囚的林沖,角色心境由意氣風發到遭逢驟變,從忠君愛國的傳統思想轉變成頑強抗拒僵化體制惡法的悲劇性英雄,其脈絡轉折鋪陳得相當嚴謹細緻而充滿說服力。

如果說《英雄淚》有那麼一點類似莎翁悲劇,那麼老字號國光歌劇團選中歌仔戲較少嘗試的秦代歷史故事,相較於京劇舞台常見的趙高修本、金殿裝瘋二折,改以全本型態、透過唱唸做打等傳統戲曲藝術手段所重新詮釋的專案作品《宇宙鋒》,全場瀰漫一股濃烈的希臘悲劇氣味,演出現場的感染力更為驚人。國光歌劇團的前身是民國五十年代專演內台戲的新春美劇團(與著名歌仔戲學者呂訴上家族有血緣關係),後因不敵電視的普及而轉為外台戲班,目前接班的是第三代的呂忠明三兄弟,堅持發揚傳統古冊戲,老三呂瓊珷能編能演,擅長扮演心計深沈的老生。國光版的《宇宙鋒》偏重趙高如何從趙國貴族淪落為秦朝宮廷太監,利用女兒婚姻進行政治謀略進而奪權禍國的戲劇性轉折,與京劇版素來以趙高之女趙豔容的觀點作為切入截然不同,一方面既能彰顯國光歌劇團以男角演員為主的這項特色,一方面也將整齣戲提升到帶有「全觀性」的史詩格局,而呂瓊珷在劇中可謂縱橫全場,多場近似莎劇的長串獨白(還配合趙高受到宮刑的劇情需要改以假音演出)將趙高的憤懣、偏執與煎熬詮釋得淋漓盡致,對於我這等從未看過國光劇碼的門外漢來說,簡直只能用瞠目結舌來形容。我以為,如此紮實又緊扣人心的劇本與演出,絕對比為投合市場口味而一味炮製各類視聽刺激重要許多,這才是真正將戲劇本質的真善美發揚到極致。原來歌仔戲也可以深刻至此,更可貴的《宇宙鋒》還是以我最熟悉的語言來演出,想到這兒幾乎都要感動到流下淚來了。

為期四天(包含首日「觀摩場」)的「好戲開鑼」高雄場,就在《宇宙鋒》裡半瘋半傻的趙豔容瞥見死去的爹爹趙高手上那串珠鍊似驚似醒的猛然嚎啕中震撼落幕。接連三天三場專案成果展,在軟硬體製作成本與故事格局上皆遠高於國藝會專案期望的「中小型」外台戲,尤其《英雄淚》與《宇宙鋒》在故事型態上與素來祈求平安團圓的宗旨有所落差,在成本考量與現實條件之下,未來是否還有其他廟口演出機會(而非文化場公演),我們不得而知。或許,這樣朝向藝術公演的精緻化的廟口戲,代表著傳統民俗文化的其中一條新出路,兩個大型投影銀幕搭配投影字幕當作輔助,讓坐在廟口看戲也有五星級的規格,然而不同的是,廟口的冷風、廟口兩旁攤販的熱食混雜氣味、坐在我後方的三姑六婆談論某位親戚的女兒在台北交了個有錢男友的八卦瑣事、老中青三代戲迷對於舞台上生旦如數家珍般的熟絡,交織出一種即使坐在國家劇院前排的貴賓席也難以感受到的親切與懷舊。

那是一種極度寫實與無比真實。

散場後,我走到廣場的另一邊,無意中瞧見舞台正後方那棟建築物的牆壁上,非常搶眼的「痔瘡.疝氣.包皮」廣告字眼,對比著正下方一群工作人員忙進忙出的拆卸各樣配備,公共廁所與關東煮的攤位上大排長龍……,或許,這也是一種道地的、獨一無二的台式浪漫與超現實吧。


在寫實與超現實之間 —— 寫在接連三天的「廟口瘋歌仔」之後(上)
在寫實與超現實之間 —— 寫在接連三天的「廟口瘋歌仔」之後(中)